与白发和解-凯发平台k8
双臂抬高,手肘弯曲,十指落在头上,对着镜子,歪着脖子,瞪大眼珠子——
我正在专注地用双手一小撮一小撮地拨拉着头发。只要那刺眼的白光一闪,立即集中十指兵力到闪现白光的那一撮发间,一根根发丝分拨,排查,搜罗。终于锁定目标,遂用左手五指压住黑发,右手拇指和食指揪出银丝,合力一扯。伴随着发根被拔出,头皮处有蚁蛰般的微痛。仅仅一秒、也许三秒,疼痛便消失。这时,眼前浮现拔葱的情形:一根葱被连根拔起,泥土松动,甚至会留下一个小洞……于是赶紧用指腹轻轻按揉几下头皮,仿佛这样就能安抚它,修复它……
这样的镜头,我从十多年前就开始反复上演。随着时光荏苒,演出频率越来越高。尤其这两年,可谓“愈演愈烈”。
犹记当年蓦然发现了第一根白发,震惊到尖叫。我不知道它何时偷偷地从我后脑长了出来,潜伏了多久,竟已长达一尺多!我把它拔下来,缠在黑色的梳子上,那既视感,触目惊心,无异于李白的“白发三千丈”!我郑重其事地拍照、发说说,颇为伤感。在我的认知里,长白发意味着变老了。而这“老”字,常常是与“衰”“弱”“朽”等搭配组合的,多么可怕啊。其时的我,虽年近不惑,青春不再,但我不愿意就此老去——上有老下有小,我怎敢、怎配老去?何况,我还怀揣诗与远方的梦想,怎么可以就老了呢?!
所幸,此后很长一段时间,不再有白发冒头。我内心窃喜。
然而岁月哪里肯饶过我。最近几年,从两鬓到后脑,陆续长出了白发。尤其是鬓边,那些细碎的、不足一寸长的银丝,从最初的偶尔一根单独行动,到后来的一丛丛集体亮相,势不可挡,让人恐慌。我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,见一根拔一根,见一丛端一窝。由于新生白发又短又软,双手齐上,好不容易才镇压住旁边掩护它的黑发,把它孤立出来。然后腾出右手,用食指和拇指捻住它的中部往上一拔,却感觉使不上劲——滑脱了。于是左手更努力地把黑发完全压低伏贴下去,右手尽量捏到白发的根部,再发力。哎呀,又被它滑走了!如此几番折腾,常常是,误拔了数根黑发之后,已然在指腹和指甲的各种反复作用下变成了小卷发的那根白丝,依旧显眼包一般杵在那里,倔强地向我示威,跟我较劲。我气疯了,找来眉毛镊子,心想,这回你可逃不掉了吧!精准定位后,一夹,再一拔。咦,怎么没有痛感?仔细一看,原来镊子根本就没有夹到白发,只拔了个寂寞!
此时,双臂和脖颈早已又酸又累。由于眼神也不好,眉毛镊命中率又实在太低,每每因为拔一根白发,烧焦了粥,熬糊了药,延误了出门,耽搁了正事,甚至浪费了本来就不够用的时间。但因心里有了执念,平添了一股韧劲,我早已拔红了眼,像是与白发不共戴天,必欲除之而后快,总是咬牙切齿地屡败屡战。有时干脆把镊子换成剪刀,“宁可错杀三千,不可放过一根”地来个“一刀剪”。在又牺牲掉好多根甚至好几缕黑发之后,终于把白发消灭掉了。那种自欺欺人的胜利的快感,悄悄地掩盖了浪费时间的负罪感。
可惜,“春风吹又生”这句诗,除了草,也适用于白发——白发层出不穷,青丝却越来越严重地脱落。每天晨起梳头,掉发如“无边落木萧萧下”,一派萧瑟悲怆景象;每次洗头,一梳就掉一大把,简直太惊悚了!眼看着发际线越来越高,发量越来越少,终于再也不敢拔白发了——白发也是发呀,聊胜于无,总比秃了强吧。
因为怕秃,也不敢再熬夜了。又听信“以黑养黑”,于是,黑豆、黑芝麻、黑木耳便常常成为我家桌上宾……
白发到底没有转黑。但不知不觉中,充足的睡眠、健康的饮食令我精神充沛,连刺眼的白发也无法阻止我容光焕发。我拥有了更好的状态、更多的时间投入工作和生活,享受阅读书籍,不吝陪伴家人,遇事不急不躁,淡定从容。慢慢地,我发觉,白发其实也没有那么碍眼,它们夹杂于我的黑发间,像星星之于夜空,可视为一种映衬与点缀。再遇上满头银发的老人,我想到的是满天的繁星,那么璀璨、养眼。也许,那一头纯粹的白,是由一辈子的风霜雨雪浓缩提炼而成,像熠熠生辉的勋章,是见证,是荣耀,是岁月对一个人最大的褒奖与馈赠,怎不让人油然而生敬意?
与白发的和解,也成全了我与自己、与世态万象的和解。我从此越发豁达宽厚,仁爱包容,只觉生活明朗,万物可爱!(黄慕筠)